(五)
这是一个深夜,万籁俱静。
何瀚借助安眠药很快入睡了,二十二点,不算很晚,也不算太早。
我听广播,市长先生今日接见外宾参观本市中学。
何瀚曾在这所学校读书。
他名列前茅,名字从来都在光荣榜前三行。
我忽然发现自己对何瀚的了解,说多不算多,说少也不算少。
记得的细节远比能记得的关于任何人的细节都要多。
他的父亲是前任市长,因此性子可以说是骄纵。听说六岁的时候他的父亲领养了他的哥哥,现任市长周文暄。他虽则不喜欢家里突然多出来个哥哥,同他争夺父亲的关注,但是这个周文暄待他却是很好,他因此也对周文暄有了很多信任。
在周文暄命令我给何瀚打镇定之前,我都以为他们是感情极好的兄弟。
周文暄骗过了大多数人。
但是,如果他真的爱他的弟弟,绝对不忍心残忍命令护士给他的弟弟打镇定。
何瀚不安地翻了个身。
大概是因为我的小夜灯。
于是我调低了一个亮度,往下按了按灯罩。
周先生今夜不会来。
他可以安睡一整夜。
事实上,周先生来的时间没有规律,有时候他会提前给院里打电话,院长会通知我,我会告诉何瀚,让他做好准备。有时候如同那个深夜,他突然来访,酒气熏天,或者是满脸戾气。
他满脸戾气来的时候,最温柔。
我有时候会站在一旁,看着何瀚如同青涩高中生,不肯抬头看他一眼。他不生气,他只是看着他,温柔地看着他。似乎一生的温柔都缠绵在他眼神里。
有时候我会看着监视器,而实际上我需要进监控室的时候心情都不很好,一方面这表明何瀚情绪不是很稳定,一方面表明周先生非常需要他。
我不能理解周先生,他明知道何瀚是病人。他明知道,却还是虐待他。
在我看来,真正有心理缺陷的人是周文暄而非何瀚。
何瀚只是一朵还未完全绽放的玫瑰,提前被人残忍地从玫瑰花梗上剪下来,浸泡了雨水,湿淋淋,干干净净。
(六)
官宦人家的事我是不了解的。
周先生扔给我的银行卡金额越来越高。
我愈加不安。
何瀚的变化令我不安。
我第一次挽留周文暄。
周先生...您弟弟最近的情况很坏,我想,他不应该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其实...其实他现在已经很正常了,您可以接他回去。这里太压抑了,不适合他的痊愈。
周先生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问我:顾小姐?
我不解。
周先生皱眉盯着我:顾小姐,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你只要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就可以了。
我卑躬屈膝。
周先生整理他的袖口,淡淡道:你一无所知。
他带着居高位者的傲慢。
我再次噤若寒蝉。
此前的传闻,周文暄是前任市长何先生大发善心收养的,周文暄的双亲在一场爆炸中丧生,何先生视察的时候刚巧看见他,乖巧懂事,成绩优异。
何先生收养了周文暄,那时候周文暄小学四年级。
此后的传说便是何先生将周文暄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将他推上政坛。
后来何瀚的事情曝光出来,众人才知道前任市长所作所为是因为他的公子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因此早早给自己的公子找一个靠山呢。
真相如此。
幸而何老先生考虑周全,何小公子才有机会在本市最好的疗养院,安然生存。
幸而幸而。
(七)
周文暄再次到疗养院探望何瀚的时候,何瀚自杀了。
准确说,是自杀未遂。
更准确地说,更像是何瀚的一次示威。
监视器每时每刻都在监视他的行为,更何况那时候周文暄就站在他面前,随时随地可以call医护人员。如果说不是示威,我想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他无法伤害任何人,他也不忍心伤害任何别人。
他只能伤害自己。
即使他知道收效甚微。
监视器里我听见何瀚问:是你杀了父亲,没错吧。哥哥。
我呆若木鸡。
他的父亲,何远堂,前任市长,周文暄的养父。
何瀚把水果刀压在自己的手腕上,他神志清明,他只是看起来有点疯,但我知道他是正常的。
我打赌周文暄比我更清楚何瀚无比正常。
他继续问:是你把录像带拿给父亲的,对吧。
周文暄没有回答。
他转身,深深看了一眼我。
他看着镜头,嘴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然后他大步走向何瀚。
我瘫倒在座位上,亲眼看着何瀚的刀子划破了肌肤,血渗出来。
周文暄捉住何瀚的手腕,把刀子扔到一边,他双腿禁锢住他的弟弟,然后他撕了床单,给何瀚包扎伤口。
周文暄又回头看了一眼监视器,无不警告性地看了我一眼。
他抱着何瀚进了里间。
我冷汗涔涔。
什么录像带?
谁杀了何远堂?
何瀚在说什么?
我似乎明白了何瀚来此的原因。
周文暄离开之前销毁了监控器的录像。
下令收起了所有的尖锐物品。任何有威胁到何瀚生命的物品都被清理掉。
我不知道他在里面对何瀚做了什么。
那天周文暄离开的时候,何瀚很疲惫。
他要洗澡,要沐浴,要我给他收拾干净的衣物。
他换上平日里喜欢的几何图案的睡衣,然后去了浴室。
我能做的只是为他整理好衣物。
等待他出来,为他吹干头发。
(八)
我给何瀚吹头发的时候,他很安静。
他问我:顾,你厌倦么?
我一愣,厌倦什么,厌倦照顾他,还是厌倦在这里生活。
他又问:顾,你来这里,多久了?
疗养院建成我就来这里了。
来应聘,很幸运,留下来。很幸运,成为何瀚的护理。
很幸运,如果我照料的病人不是何瀚,我也早就离开这里。
诚如我对周文暄所言,这里太压抑。
四年了。
他很乖地由着我给他吹头发。
真的很像是高中生。皮肤苍白,身体孱弱的少年。
我问他,你需要安眠药么。
他对我笑一笑,不用。
我点点头,给他留了床头灯,对他说,好眠。
他点点头。
我打开门,准备出去。他突然喊住我:顾。
我回头看他。
奶白色的灯光下,他整个人脆弱又敏感,像是浸在牛乳里的瓷娃娃。一双眼睛清亮,十七岁的少年人模样。灯光下他身上那些青紫伤痕都变得温柔了。
我回首,驻足看他。
长久地看他。
他真是漂亮。
他终于又笑了,对我说:顾,多谢。
(九)
何瀚自杀了。
我应该有预感的。
难道我没有一点预感么。
从他开始安静开始,从他定量服用镇定开始。
至少从他对我说多谢开始。
我早已有所察觉。
他在黑暗里吞咽下积攒多日的安眠药。
衣着整齐,头发带有洗发水的清香。他整个人干净,是应该骑着单车从山坡上飞驰而下的十七岁的白衬衫少年。
他很安静。
周文暄最喜欢的,他要他安静。
他总是要他安静。
周文暄第二天早上来了。
他收拾他弟弟的遗物。
他问我,你知道的,对吧。
我不置可否。
我知道么,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纵然知道那一夜我是何瀚最信任的人,但是我仍然没有问出口。
真相太残忍。
何必。
既成事实,改变不了,何必。
我递交了辞呈。
只是提出请求,在这里在过一晚。
即刻就走。
周文暄同意了。
这对他不是什么问题,甚至不值得拿出来说。
对于我,这很重要。
我甚至不知道周文暄在意的究竟是什么,他爱他的弟弟么,兄弟间,情人间,任何一种,他爱过他么。
这个问题很蠢,我知道。
但我仍然问出来了。
周文暄把何瀚的物品都收拾在行李箱里,不过是几本小说,一个笔记本,一个素描本。
一些生活用品。
他仔细摩挲小说的背脊,似有恋恋。
我于是开口:周先生,你似乎并不惊讶。
周先生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他只是停顿了一下,继续摩挲着那本书的书脊。
周先生,你知道你弟弟会自杀的吧。
他叹了一口气,顾,追根究底这件事,你总是很不在行。
我实在没办法明白周文暄到底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思眼睁睁地看着何瀚自杀。
也许释怀。
也许惭愧。
也许麻木。
这些政客不就如此么。
总归是解脱。
(十)
我第一次看到何瀚是在多年前的夏夜。
那天是我的生日,和往常一样,没有人为我准备礼物。又因为种种原因被家人训斥一通,于是在晚上跑出去。
无处可去。
只好去书店。
五道口有一家书店24h营业,可以随意看书,任何人都可以进去阅读。
我很喜欢那里。
可是我仍然觉得委屈。
终于,我忍耐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我那时候很委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年纪我有那么多的愤怒,明明已经不是小孩子年纪,却还是时时觉得不被爱。
我很渴求“爱”这种东西。
我哭了很久。直到一只手伸过来,递给我一张手帕。
他的手腕纤细,瓷白,血管分明。
我接过手帕,捂着半张脸,仰脸看他。
他对我轻轻笑。
我认出他,市长的孩子。
那时候他的笑很轻松,他的父亲还是市长,一切罪恶的篇章还未开始。
他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是他哥哥最疼爱的弟弟。他功课好,模样好,家世人品样样都好。
世界把最美好的一面毫不吝啬地展示给他看,告诉他这些美好都属于他。
他住在香樟路。那时候他父亲的一处府邸坐落在香樟路上,香樟路人人都爱他。
男孩子爱他性格学识,女孩子爱慕他长相。母亲都想拥有一个如他一样的儿子,乖巧懂事。
人人都爱他。
他爱他的父亲,爱他的哥哥,爱他的家人。
他母亲早逝,因此敏感。他哥哥周文暄细腻,给年幼的他不少安慰。
他黏他的哥哥,依赖他的哥哥。
世界那时候待他很温柔。
后来政变。
他的父亲得知他的精神疾病之后自杀,又有传闻是看了小公子的什么录像之后羞愧自杀,往事俱矣。除了当事人,无人说得清个中纠葛。
当时与周文暄竞选的候选人悄无声息没了影,同样没有人知道真实缘由。
有说因为此人是何小公子的青梅竹马,受不了打击,不再涉足政坛,此后娶妻生子,清心寡欲,倒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
周文暄上位,倾心治疗他弟弟的精神疾病。
因此有了现在的疗养院。
一个令人作呕的真相。
都是因为何远堂自作自受。
还搭进去一个娇生惯养多年的公子。
可笑可笑。
我之所以在这里,也完全是因为何瀚的缘故。
从他递给我手帕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不是我自己。我大约是与魔鬼签订下契约,因此这么恳切地爱慕着他。
我本来读的是土木,后来改成了护理。
再后来疗养院建成,我来此。
照料我十七岁生日时深爱的少年。
黑暗里,我吞咽下大把安眠药。体会着何瀚曾体会过的痛苦。
即便我不问,也可猜测他经历过怎样的挣扎。
他原本是多优秀的少年,代表年纪在全校发表讲话,人人都屏气凝神,聆听他。他用温柔包容一切。
但是世界不是。
世界只是给他看一眼美好,然后就让他跌落深深深渊。
我总是记得那一夜,我生日的那一夜,我孤独彷徨,无处可去。
而他递给我一方带着体温的手帕。
他温柔极了。
仓促写完,不知道有没有表达清楚这个故事,如果有机会会重新写得清晰一点
自己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