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风铃师

亲爱,亲爱,亲爱的威廉

 

行道何迟迟

沈炼在关外又看见了那个剑客。

沉默的剑客。

沈炼觉得那个剑客是一路跟过来的,从桃叶渡口,一直到关外。

 

沈炼在躲债。

命债。

他还不起,只好躲着。

他直觉刺客是爵爷寻来的剑客。只是他奇怪为何这刺客迟迟不来寻他性命。

他杀了爵爷的长子。说来是那少爷面目可憎,着实可杀。强占了他妹妹,野猫固然可爱,挠人伤人的野猫就不一样了。沈炼在井里发现浮肿的他妹妹的尸体。

他本是北镇抚司沈炼,却无法为自己的妹妹报关寻仇。

他于是变成杀人凶手。

但到底是爵爷不是。

 

他只得去关外。

妹妹说过关外很美,一定要葬在关外。

青冢黄昏,长门连朔漠。

他于是去关外,带着他妹妹的骨殖。

 

刺客远远跟着他。

那刺客戴一顶斗笠,顶上露出小小的髻,垂下的乌纱遮着他的脸。沈炼看着那个人远远长身立着,像一棵树,一尊雕像。

他像夜间从沙漠吹来的风。

沈炼觉得那剑客孤独。

沈炼有妹妹,可是那剑客只有一把剑。

明月高悬的夜,沈炼看见剑客寂寞地抱着剑的剪影。

那剑客脖颈长长,肩颈处在月光下呈现出美好弧度。

 

沈炼于是停下来。

那剑客也停。

 

沈炼看了他很久很久。久到沈炼以为自己快要睡着了。

那剑客终于出剑。

沈炼是从那处寒光在他眼前闪过的那一刹发现那剑客出剑了的,那寒光在他脸上一瞬间掠过,他几乎以为是幻觉,可当他睁开眼睛,那剑客的的确确拿着一柄出鞘的剑。

杀气好浓。

即便是相隔这样远,沈炼还是闻见了那剑上的血腥气。

沈炼握紧了身边的绣春刀。

 

那人在月光下施展了一套春水剑法。

春水。

春风。

春光。

春情。

沈炼看见春风吹化寒冰,春水于是开始流淌。春光摇晃,于是春情开始萌芽。

万物生长。

他在刺客的剑法中看见了春天。

江南都没有过的旖旎春色,他在被月光覆盖的漠北荒野中看见了。

那个剑客——那个剑客。

他还未曾看过他的脸,就已经甘愿死在他的剑下。

如若他能看见他的脸——如果他能看见那个剑客的脸。

 

沈炼突然口渴,他想喝酒。

醉三春,梨花饮,桃花酿。

当浮三大白,当醉四五年。

 

那剑客突然就在他眼前了。

他甚至没有看见那剑客在什么时候起身,转瞬就出现在他眼前。

静静看着他。

从斗笠垂下的乌纱中,沈炼看见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

在月夜里,他的眼睛依然明亮。

沈炼断定他是一个年轻的剑客。

他手上拿着的是长门剑,是天下名器排第六的唐门剑。刃不见血。

 

沈炼开口了,他问:你是来杀我的么。

那剑客轻轻点头。

沈炼于是握紧绣春刀,他的刀出鞘了。

他开始莫名地兴奋,他对这个年轻的剑客充满了好奇,充满了期待。他几乎等不及要死在他的剑下。

死在上门剑下很好,死在春水剑法下很好,死在这个剑客的剑下,更好。

 

那剑客却很伤心。

他问沈炼:沈大人,你不记得我了么。

沈炼确信这是一个年轻人,还未及弱冠的年轻人,还是个未来得及长大的孩子。

他不记得这个声音,这个温柔的,带有一点甜甜的味道在里面,一点委屈,一点伤心。

他不记得。

 

于是少年也拔出了他的剑。

长天比月色寂寞。

长天没有温度,可是长天永远清洌洌的寒冷。

沈炼堪堪躲避长天温柔的侵略。

 

他不是要杀他。

 

剑客的乌纱随着身形的舞动有一点点的波纹起伏,可是这波纹的弧度绝不对太过分,剑客只是小心翼翼不让沈炼伤到,剑客像是个伤心的小孩。

剑客的剑问:为什么你可以不记得我?

于是沈炼的绣春刀划破了剑客的乌纱。

那剑客停下来。

以一种悲伤的姿态,他的脸隐匿在一片黑暗里。

大漠的风很劲,但那一刻好像所有的风都转头离开,天地是寂静的。

 

那少年问:你想看我么。

沈炼的刀指向剑客的脖颈,不说话。

少年轻轻抬起长天,轻轻搭在绣春刀上,少年的身体仿佛是月光做的,他轻轻往后仰去,剑客的身体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柔软的弧度,而少年稍稍用力,长天的剑尖敲在绣春刀上,刀身应声而断。

 

——沈大人。

少年掀起他被划了一道伤口的乌纱,轻轻开口:沈大人。

 

他的脸终于完全露在沙漠干燥的月光中。

他像一块浸了春雨的玉。

他温暖,柔软,他长黛如锋利的剑,又似烟花三月湖边长长的垂柳,他蓬勃地绽放着。他在月光中骄傲地挺立,像一株白桦,茁壮地成长着。

他有一张世上最漂亮的脸。

还似少年,懵懵懂懂,对这世间险恶一无所知的少年。

可他明明是剑客,他手上的长天明明见过了太多的血,太多的杀戮。

他凭什么可以这么干净?

他的脸上笼罩一层月光,可他本身,他本身,沈炼确信,他本身比清辉更动人。

 

他靠近沈炼,轻轻道:沈大人不记得我了,可我还记得沈大人。

 

沈炼突然想起来。

前年冬天一个雪夜,他值夜,那天晚上奉圣旨,杀了左相一家老小。有一名家仆越墙而出,他追赶过去,手起刀落。

那家仆的尸体软绵绵倒下去,沈炼在此时看见一个受惊的半大少年的眼睛。

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那男孩的脸上沾满血污,乃是方才那家仆身上的血。想来是无家可归的少年,那天碰巧在树下歇息,却不巧碰上这么一件命案。

沈炼怜惜。

他小时候也是孤儿,有过这样凄苦的经历。

于是感同身受。

他走过去,手掌轻轻遮住男孩的眼睛。

男孩颤抖着,大颗的眼泪滚下来,男孩的声音也颤抖着,惶惶然害怕:大人......

 

沈大人。

 

沈炼哑然失笑。他早该想到那时候不会那么巧,刚好那个无家可归的男孩刚好出现在命案发生的地点。

他们的小时候是不一样的,沈炼是无家可归,活下来有个一官半职也起源于他的结拜兄弟卢剑星。这少年却不是,这少年无拘无束,是随时可以起航的风。这少年是当今天子最钟爱的弟弟,陵太傅的亲传弟子,漠北可汗最亲密的朋友。

 

剑客拿下他的斗笠,他终于完全暴露在月光里。

沙漠里的风又开始吹起来。

沈炼看着剑客钗束起的略显凌乱的髻,轻轻道:我记得你。

 

剑客便笑了。

剑客走上前,他已经长得比沈炼要高一点,不是当年身量未足的半大少年。他轻轻伸出手去,手掌温柔地覆盖住沈炼的眼睛。

轻轻在沈炼耳边道:我很想...很想沈大人。

 

剑客身上有好闻的香气,沈炼一时有点缓不过气。

他眩晕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春天的气息。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悸动又开始蔓延生长。

 

风卷着黄沙漫天,淹没了官道。

剑客转身,走在绵软的官道上。

 

沈炼觉得,他再也不会和他重逢了。

 

 

 

 

 

 

脑洞来自丸子头的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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